彷彿從沈睡千年的夢境中被強制喚醒,睜開眼時,他覺得全身無力。

映入視網膜的是一望無際的純白,淡淡的消毒藥水味瀰漫鼻間,耳旁響著的機器運轉聲擾人清夢般突兀。

他深深吸口氣,冰涼的呼吸中交雜著不規律的頭痛,身體沈重的無法自主控制,只有左手格格不入的纏繞著異樣的體溫。

順著手臂的曲線望去,他才發覺自己的掌心被牢牢拘束在另一個人手裡。

緊握著他手的人正趴在床側沈沈入睡,過長的髮絲垂落臉上,以致於看不清對方的長相,但在疏落晨光浸潤下的金髮卻溫暖的讓他移不開視線。

他恍惚片刻,左手反射性的掙動了下,對方竟像是時時保持警戒般立刻起身。

「終於醒了嗎?」

金髮青年的眼神隱隱透露出揮之不去的疲憊,但表情卻有種鬆了口氣的安心。他俯下身貼近他,仔細觀察著他的臉色,「有哪裡不舒服嗎?」

他沒有回答。

對方的吐息散在他冰涼的雙唇,暈染出一股意味深長,湛藍的瞳眸像大海般沈鬱深遠,而那眼底沈澱著難以探測的幽微情緒讓他極為迷茫。

 

似乎有什麼人也曾經用這樣深刻的表情凝視過他。

 

「怎麼不說話?」金髮青年的語氣中流露出難以自制的擔憂,「真的很不舒服嗎?我去叫醫生。」

他急切的轉身,直到身後某個迷惑的嗓音讓他當場僵愕原地。

「你……是誰?」

 

 

「外力重擊導致的暫時性失憶……嗎?」

看著手中的診斷單,他皺起眉。

果然是比賽中那顆投手直襲球所造成的吧?

「怎麼了?」坐在沙發上的人出聲打破他的思考,偽裝正常的語氣下流洩出細若游絲的徬徨。

「不,沒什麼。」

他對著他揚起一抹安撫性的淺笑,「已經聯繫過你的父母了,不過為了幫助記憶的恢復,我建議他們先讓你留在這個和你的興趣有極大關聯的地方。這段期間,你就先住我這裡吧。」

他走向沙發,伸手撥開他的瀏海,低頭檢視著他額上的淤傷,「看起來好多了。還好例行賽已經結束了,暫時不用擔心投球的問題,你就先好好休息吧,茂野。」

他沒有出聲,只是偏過頭直勾勾的盯視著對方。

他的口吻波濤不起,泰然自若。

難道是錯覺嗎?

 

「茂野──吾郎。」

「吾郎……?」他下意識的重覆著。

「是的。」敏銳看透了他堅強外表下對失憶的不安與無助,吉普森二世伸手緊緊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

親切的體溫透過交疊的掌心孕育出一股合宜的曖昧。

「這…就是我的名字……」他悄聲呢喃。

對方輕聲唸誦他名字的嗓音低沈而優美,夾帶著羽翼般的柔軟溫情,深深滲透入他的靈魂,引發心坎些微的震盪。

聲音很陌生很陌生,但那溫言軟語的口氣卻讓他備感熟悉。

 

「在想什麼?茂野?」

他回過神來,眼前溫暖的藍眸在天光下熠熠生輝。

他突然驚覺吉普森二世現下喚他的嗓音已褪去了方才的自然表象,漫溢出若有似無的溫柔愛憐。

於是他不自覺低喃出聲,「你……究竟是誰?」

吉普森二世愣了下,緊緊蹙起眉,眸中閃過一絲憂心,「是後遺症嗎?」他在他身旁坐下,極自然的撫上他的額頭,「在醫院的時候,我告訴過你我的名字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和我……是什麼關係?」

他想起他清醒後曾來探望過他的黃蜂隊隊員。帶著坦率的關懷與自然、不帶任何瞹眛的相處。

那是朋友的氣息。

然而,吉普森二世和他們给予他的感覺著實大相逕庭。即使他對他外表的印象很生疏,但那溫婉的語調和眼神卻讓他不知不覺的非常依賴。

見到吾郎認真的表情,吉普森二世不覺莞爾一笑,猝不及防的伸手搭上對方身側的沙發扶手,將他侷限在自己臂彎中,傾身靠近那雙澄淨的眸。

「你覺得呢?」他的語氣下意識帶了探詢。

眼前的他,記憶與感情都是純粹的,不同於平日雙方間習慣性的針鋒相對,現在的吾郎只會完整呈現出心裡對他最真實的情緒。

「對你而言,我……是什麼樣的身分?」

吾郎訝異的看著他。

兩人的距離很近很近,他終於毫無保留的看清楚那幽深眼眸中的錯綜情緒。

就是這種眼神。

和在醫院短短幾秒的對視中,他所承接到的意涵一模一樣。

熾烈如火,卻又柔情似水。

熟稔的讓他心痛。

 

「這次……是你贏了。」沒有失敗的不悅,那平靜的口吻帶著難以言喻的溫柔。

腦海中的人影透著迷霧,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有那雙眸子,盪漾著輕淺又繾綣的光芒。

「這是當然,下次,我會在同樣的舞台再度三振你。」他自信滿滿的笑起來,而後自然而然的呼喚出對方的名字,「..」

 

一陣劇痛猛然襲上腦海,他伸手緊緊按住頭。

吉普森二世嚇了一跳,他反射性的將吾郎顫抖的身體摟入懷裡,「對不起,別再想了。我剛剛只是開玩笑。」

懷裡的人不發一語,只是倔強的咬緊唇瓣。那般默默忍耐的神色莫名的透著脆弱與無助。

心頭突然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疼痛。

然而,「不,沒關係。」

許久之後,吾郎終於抬起頭來,疼痛砥礪過的雙眸沒有退怯,反而益形堅定,「我一定要想起來……」

他有種必須回憶起一切的感覺。

「而且,我想要回想起關於你的一切。」

──我想釐清,你究竟是不是遺留在我意識深處的那個人。

吾郎輕輕對他綻開純粹的笑容。

那樣娉婷的弧度一如雨後初晴的彩虹深深蜿蜒入他心底,蘊釀出一片綺麗柔情。

吉普森二世無語了。

就在這一秒,他清楚聽見心靈沈淪深海的聲音。

再也沒有辦法回頭了。

此時此刻,這個笑容對他而言,是世上絕無僅有、絕對無敵,最美麗而徹底的三振。

 

 

與吉普森二世共住的生活就像秋季的午後陽光,有一種微溫而平淡的安穩感。

他開始循序漸進的告訴他,屬於茂野吾郎的棒球、屬於他的嚮往、他的目標、他的執著。

他訴說著的音色像醇酒般醉人,眉字之間流轉的神色融入了夕暉的薰暖,給予他無以名狀的信賴與依戀。

「發什麼呆?」耳畔響起吉普森二世略帶笑意的嗓音,他才驚覺自己看著對方恍神了許久。

「才不是發呆,我只是在想事情。」不由得微微紅了臉,他別過頭,彆扭的辯解著。

見狀,吉普森二世淡淡揚起別有深意的微笑。於是他故意性的伸手揉亂吾郎的黑髮,然後看著他邊氣鼓鼓瞪著自己邊努力撫平髮絲的孩子氣舉止。

心坎油然而生一股難以自遣的情緒。

「茂野……」他開口,幾度欲言又止。

吾郎詫異的看著他猶豫遲疑的異樣神態。

良久,「不,下次再說吧。」

他硬生生轉移話題,「那麼,要看看真正的球賽嗎?」

 

 

吉普森二世帶他入場的,是大聯盟的季後賽。你來爾往的攻防驚心動魄,比例行賽更加曲折,更加迭宕,也更加激盪人心。

吾郎近乎呆愣的看著眼前的景象。

夜光下被沸騰人聲染醉的球場,高度濃縮的集體情緒,希望與熱情交織的執著信念…所有的氛圍,所有的影像,都帶著似曾相識的龐大氣場迎面向他襲捲而來。

他開始覺得茫然無措。

「你以前,也曾經在同樣的球場看過夜晚的大聯盟比賽。」吉普森二世密切的注意他的反應,「走吧,我們的位置在頭等席。」

「頭等席?」吾郎困惑的反問。

「沒錯。」他的語調滲入了誘導的成分,「那是你第一次看比賽時坐的位置。」

「是…這樣的嗎…」吾郎有些混亂。

見狀,吉普森二世自然而然的握住了他的手。

吾郎剎時驚悸了下,「喂…這裡是公共場合…」他不自在的掙動著,但下一秒吉普森二世放大的面容猛地映上他眼簾。

「不行喔,」他的微笑纏繞著些許繾綣深意,「不能放手。如果你走丟了,我會很困擾的。」

「我才沒有那麼迷糊!」吾郎不服氣的反駁,但旋即被吉普森二世溫柔的眼神徹底安撫到反抗不能。

 

最後,終究是沒有鬆開手。

他就這麼讓他緊緊扣住手,共同在這個微妙的熟悉場景裡尋覓散落的記憶,彷彿是一種默許,給予他參與自己過去生活中所有微細情感的權限。

 

 

那場球賽,就像是滋長在他空白意識裡的早春花事,牽引著其他思緒的種子,依序綻放。

距離那日已經過了幾天,他腦海中深埋的過去印象也逐漸龐大紊亂了起來,幾乎令他無所適從。

回憶的探索很艱難很沈重,然而,卻總有那麼一個身影,溫存在意識深層之中,每當思緒的潮水泛濫過後,就會綻放一地思念。那也許是漆黑的記憶甬道中,心坎所保留的一片相思、一瓣眷戀,與一絲牽掛。

 

於是他開始晝夜不停的看起過往的錄影球賽。

世界盃的、例行賽的、明星賽的、季後賽的,在每場高潮迭起的賽事中,捕捉著一個閃念、一個靈犀的蜘絲馬跡。

看著看著,有時他腦海中會閃過幾縷非常悲傷的零落片段。

100英哩速球。全壘打。觸身球。闇夜的球場燈。他掌握不明那些主題的關聯性,但那浮光掠影的場景卻莫名的剌痛到他幾乎流淚。

然而,有時他卻又覺得,似乎該有那麼一個人,英姿煥發的佇立打擊區,給予每顆侵略的白球飛翔的助力。又或者該固守某一個守備位置,專注謹慎的奪取每個致勝點。

每個似是而非的景象,旋開旋落,像紛飛落英,飄散在他純白的記憶裡,他測量不出花舞的軌道,最後終被這場花海淹沒溺斃。

 

剛看完一場黃蜂隊的例行賽,他只覺得眼眶酸澀,頭腦發漲且意識孱弱。

他無意識的伸手揉眼,但迎面襲來的一隻手制止了他的動作。

愣神的下一秒,另一個手掌已輕柔的覆住他的雙眼。

他的眼睫疑惑的刷過對方的掌紋,但吉普森二世只是自顧自的施力讓他枕在自己腿上,「休息一下吧。」

「我現在一點都不想睡啦!」被中斷的不滿讓吾郎抱怨起來。

然而吉普森二世卻只是不容分說的箝制住他反抗的雙手。

「不需要那麼著急,有我在你身邊。所以…休息吧,你的思想,你的感情,還有…你的心。」

他的言語柔軟而又平和,手掌溫度適宜,帶著芬多精般的療癒氣息,溫柔撫慰了他所有的躁進、不安與無措。

他終於深深、深深的閉上眼。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初曉的日光如柳絮般輕軟,與微風相伴入室,在眼簾處遺落成細碎光點。

吉普森二世微微皺眉翻身避開光照,眼角餘光瞥見一旁空盪盪的床面時,他猛地從沙發上驚坐起來。

「茂野?」他完全失去了慣常的冷靜,驚慌失措的檢查起屋內每個角落。

 

「真是的,到底跑哪兒去了!」

毫無頭緒之下,他只能沿著住家附近的路線以最原始的方式尋找。最後終於在附近的公園見到那個正和他人親密糾纏的身影。

 

「我是洛伊啦,然後旁邊的是金。那天不是告訴過你了?真是的,你的記憶力還是跟以前一樣差勁,快點給我回想起來!!」

洛伊一手攬著吾郎肩頭,一手玩鬧性的捏著他的臉頰。

吉普森二世臉色一沈,心頭瞬間閃過多般不悅。他大步向前,突兀的伸手將吾郎拉近身側,順勢隔離了對方的碰觸。

「不好意思,他現在已經很混亂了,別再剌激他。」他的語氣凜冽冷淡,有一種拒人千里的漠然。

被他的氣場所懾,洛伊只能呆愣的收回落空的手。

然而,一旁的金目光卻犀利的掃過對方緊握著吾郎手腕的動作,以及不著痕跡維護他的舉措,「你還真是保護過度。」

他的語氣意有所指,平淡的口吻下流露出無限弦外之音。

吉普森二世猛然一震,凌厲的目光尖銳探向對方,但金已自顧自的轉身,「走了,洛伊。」

「呃…那我下次再來看你啊,茂野。」似是忌憚於吉普森二世強大的氣勢,洛伊匆匆的跟著金的腳步走了。

吾郎發呆似的看著兩人漸遠的背影,臉上一片迷茫。

半晌,終於放棄思考的他轉而望向他,「對了,你怎麼來了?」他渾然不覺的隨口詢問。

吉普森二世無奈的嘆了口氣。

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吉普森二世逕自語帶責備的說,「你一個人出來做什麼?」

「我睡不著…總覺得…心裡很亂。所以我出來跑步。我有印象,我每天早上應該都會跑20公里的。」

他回應的口吻一如既往的無辜,但吉普森二世卻敏銳的捕捉到了吾郎眼底一閃而逝的黯淡流光。

他驀然想起他經常在深夜裡兀自不寐的凝視月色發呆,還有那近乎拚命觀看球賽的模樣,原來種種的一切,並不只在於希冀恢復過往的正軌生活,還是為了渡過漫漫無邊的孤寂黑夜。

他以為他對他足夠關懷,足夠體貼,卻沒想到依然遠遠不足以弭平他乍然失憶的煢煢不安。

吉普森二世突覺一陣揪心,表情不自覺和緩了下來,於是他放柔了聲調,「那麼,以後我陪你一起跑,別再一個人出來。」他的語氣蘊含著無以名狀的關切。

吾郎卻毫不領情的扁扁嘴,「你把我當成小孩子嗎?Joey。」

「不是,我……」兀自解釋著,但下一秒,吉普森二世突然間意識到吾郎對他與眾不同的稱呼。

「你叫我什麼?」

見到他倏然變色的表情,吾郎不解的眨眨眼,「Joey。」

吉普森二世眉間隱隱跳動著青筋,他開口,一字一頓,「我的名字是Joe Gibson,不要用這種奇怪的名字叫我。」

「我知道啊,」吾郎的語氣一派天真,「可是我希望你可以清楚分辨我呼喚的人是你,不是別人,更不是你的父親。」

他的眼神蕩漾在藍天白雲下,優雅的像一則美麗的神話。

吉普森二世完全被震懾住了。

他的話語依然故我的純淨,沒有矯飾,沒有偽裝,然而,正是這般絕對真摯的情感,才是最強大、最難以抵禦的攻勢。

他再也無路可退。

 

──你是我一輩子的對手。

曾經,他這麼對他說過,用著同樣一塵不染的笑容。

那時的自己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回應的,他已記不清,然而,時光的荏冉卻始料未及的將他當初競爭的執念一點一滴的琢磨成了難以抿滅的眷戀。

此時此刻,他恍然驚覺,也許,早在3A獵鷹隊他將他三振的那一剎那,他就已深深陷入名為茂野吾郎的制約了。

他會因為他受傷而心疼,因為他失措而愁悵,因為他喜悅而滿足,因為他的依賴而更加溫柔。他對於他的情感,再也無法僅僅保持對手之誼了。

 

延著心坎綿綿不絕的情感在他瞳眸匯聚成一片溫柔海洋,他望著他,唇角勾勒起優雅的弧度,「那麼,只有你可以這麼呼喚我。」他情不自禁伸手擁抱他,「這是只屬於你和我的稱呼。」

不是吉普森的兒子,不是Junior,而是真真正正的Joe Gibson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對他說。用著專屬於他的澄澈眼神正視著他,用著專屬於他的真誠嗓音呼喚Joe Gibson這個人。

他終於做出決定。

擁著對方的雙手微微收緊,「我知道現在這麼說也許會讓你很困擾,但是,」他輕輕抬起懷裡的人的臉龐,深邃的藍眸落到了他眼瞳盡處,「吾郎,請──讓我擁有你的幸福吧。」

往事與現實終於重疊。

吾郎愣愣的接收了吉普森二世灼熱的目光,腦海中斷簡殘篇的思緒開始拼湊出朦朧的形體,那雙總讓他深深牽念的眼神與迷霧般的相貌最後融合呈現出眼前正全心全意看著自己的人。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對他那麼安心與依賴嗎?

「是你嗎?」他悄聲呢喃。

「什麼?」

「那個在我記憶中徘徊很久很久,沈澱在心底最深處的人……就是你嗎?」

吉普森二世怔了下,他沒有回答,只是對著他溫柔的微笑起來。

於是他也微笑了。

 

 

暮秋的夜晚天高氣爽,沒有月露霜冷的蕭瑟,卻有金風送爽的清涼。

聽吉普森二世說,這麼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在美國度過秋天。

明月當空,銀河掖地,風清如水,天地間一片璀璨光景。然而,此時此刻的他完全沒有心情去體會秋季的舒適與愜意。

「美國的月亮比日本漂亮嗎?」吉普森二世突兀的打斷了他的凝想。

他啞然失笑,「怎麼可能,哪裡的還不是都一樣。」

吉普森二世不動聲色觀察著他的表情,若有深意,「那你為什麼要看著它發呆?」

吾郎頓了下,微覺煩惱的蹙起眉,「我只是在想,如果到了明年春訓還沒有辦法恢復記憶的話……」

吉普森二世斷然的截住他的話,「這不是你現在應該考慮的事。」    

「你說過,你是今日事今日畢的人,所以,目前有件更優先,更需要馬上完成的事。」

「什麼事?」

吉普森二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拉住他的手。牽著一臉疑惑的他,他將他引領到床上,順勢側躺在他身邊。「你現在該做的事就是好好睡覺。」

吾郎嚇了一跳,驀地坐起身,「等等,你之前不是都堅持睡沙發的嗎?」

吉普森二世似笑非笑的打量他,故作無辜的回應,「沒錯,但你不是睡不著嗎?所以我過來陪你。」

「不需要!」吾郎羞紅了臉,發展太快的關係讓毫無心理準備的他有些慌亂。

吉普森二世仍究不為所動。

見狀,他咬了咬下唇,「那我去睡沙發。」

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轉身,但吉普森二世立刻攔腰將他抱回,而後使力牢牢壓制在床舖。

吾郎僵了一下,下意識的想掙扎,但下一秒,吉普森二世刻意放輕的語調淡淡的飄入他耳內,「在你還沒準備好之前,我不會更進一步的。所以,現在不要說話,不要拒絕。什麼都不要想,只要專心的感受我的存在就好。」對方溫言軟語的輕喃像是若有似無的催眠,他自然而然的就放鬆了緊繃的情緒。

多日以來的疲憊開始一點一滴漫延周身,他突然覺得昏昏欲睡。

最後,直到沈入夢境之際,他完全沒有發現,月夜星輝下,秋風微語中,吉普森二世看著他的神情,是一種什麼樣的滿足與沈醉。

 

於是他間接的允許了兩人的同床共枕,接受了對方那總令他備感羞赧的親密,同意了他那逐漸烙印在他胸口,再也揮之不去的溫度與氣息。

他沒有察覺的是,吉普森二世正用著他的溫柔一步一步攻陷他的心坎,盤根錯結的蜿蜒入他的血脈與呼吸,生根,駐札,歷久不移。

 

晴光瀲灧的早晨,吉普森二世有些訝異的看著甫一醒來就興致盎然擺弄手機的他。

「最近怎麼突然注意起手機?不看球賽了嗎?」

「再繼續看也沒有什麼進展,所以想換個方式,」他心不在焉的回答著,沒有抬頭看他,注意力完全著重在眼前的螢幕,「也許可以有其他的聯想。」

吉普森二世心底驀然泛起一股連自己也覺得幼稚的不滿。

他在他身旁坐下,摩裟著環繞過眼前的人的腰間,而後使力收緊。

「真是的,不要打擾我啦!」吾郎氣惱的掙扎起來,但隨著他拒絕的舉動,腰間纏繞的力道卻反效果般愈來愈重。

「你……」吾郎不悅的扭頭看他,卻只得到吉普森二世一句專斷的話語,「抗議無效。」

他狠狠瞪了他一眼。

吉普森二世反倒揚起促狹的、探測的笑容,他在他耳邊低語,溫熱誘惑的氣息輕輕擦過他耳際,「不喜歡嗎?」

吾郎無法克制的紅了雙頰。

他倔強的緊抿雙唇,刻意無視對方試探的言語,然而早已深深習慣對方溫度的身體卻不由自主的違反了心意。就像以往吉普森二世擁抱他時的反應一樣,他微微調整著身軀,找尋適合的姿勢後,偏頭枕上身後的肩膀。

舒緩了情緒的他開始絮叨起來,「不過我不記得開機密碼,之前一直在重覆試驗,今天終於成功登入系統了。」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破關成功的單純喜悅,吉普森二世默默看著他,眸底溢出溫柔的微光。

「可是,」他斂眉沈吟著,「有一件事很奇怪。」

他專注的看著收件箱內為數龐大的簡訊。

一致的發件者與類似的內容,無機質的文字展現不出對方的真實情緒,但那頻繁且無間斷的發信日期與字裡行間無意流漏的關心和溫存卻讓他莫名在意起來。

「發件人是……PG?」吉普森二世看著螢幕,心頭微覺異樣。

「就只有對這個人的紀錄方式特別不同……很不符合我的作風吶。為什麼我會做這種奇怪的事…?」吾郎稍稍出神的低喃,「但是…總覺得…似乎是非常重要的對象…」

吉普森二世眼神瞬間降溫。他倏地伸手捧住他臉頰,不發一語的低頭親吻。

吾郎驚訝的睜大雙眼,「等……」趁著親吻的間隙,他模糊的出聲,「為什麼突然…」但轉瞬又被淹沒在對方強勢的深吻下。

吾郎的呼吸逐漸散亂起來。

在他唇上流連徘徊的溫度帶著風捲殘雲的氣勢,那樣深沈的、彷彿想淹沒一切的親密讓他思緒完全空白,心律徹底失控。迷亂之中,他開始頻頻覺得缺氧,幾欲窒息。

他不自覺緊緊糾住對方的衣角。

察覺到吾郎不適的反應,吉普森二世稍稍退離,而後將吻輕輕重重的落在頸項。

Joey…你在做什麼?」頸間的異樣感讓他微微掙動著。

「宣示所有。」吉普森二世終於抬起頭來。在室內光線映照下的藍眸分外銳利,那深不可測的瞳底浮泛著顯而易見的嫉妒,他開口,帶著唯我獨尊的語氣,「你心裡最重要的記憶,只能是我。」

不給予他任何反應的時間,他再度用吻深深封緘。

吾郎沒有閉眸,他只是愣愣的看著近在咫尺的面容。那個與他共度無數日升月落、費盡心思引導他回想過去、悉心包容他所有茫然懵懂,他現在最最依賴、最最眷戀的人。

他深深吸口氣,毅然決然的使勁推開他。

他正視著他,用著前所未有的鄭重表情,「那麼,就把『茂野吾郎』這個自主權給你吧!」他雙眼微彎,綻放開陽光的弧度。然後,他第一次主動握住了吉普森二世的手,緊密的,深刻的,帶著默許與承諾的力道。

「就算你不說,我也絕對不會放手。」吉普森二世加重手勁,順勢牽著他的手貼近唇畔輕吻,「我這輩子唯一想守候的,就只有你的一切。」

那樣堅定不移的語氣不容置喙的落入他心坎。

腦海中的思緒突然翻覆錯位。

 

握著他的手融入了煦陽的暖意,十指相扣的舉動有種斬釘截鐵的執著。而與那樣從容言行完美相應的溫醇嗓音,氤氳成微風的波長,淡淡滲入他心底,「我想牽繫一生一世的對象,自始至終都只有你。」

 

他莫名有些心悸。直到吉普森二世溫柔的吻再度落到他唇瓣。

他的親吻撫慰誘哄,輾轉纏綿,伴隨著與腦海中雷同的手心溫度,化解了他乍起的疑慮與惴惴不安。

──沒有別人,他腦海中的身影,一直都是眼前這個人。

於是他輕輕闔上眼簾,放鬆了心神。

 

 

他做了一個夢。

春雨如織,夏荷清秀,秋葉闌珊,冬梅疏影。他在人生每個不同階段的球場比賽。

無論是賭上右手奮不顧身的對戰,還是燃燒體力決絕逼出對方王牌的投球,抑或是忍著腳傷執著不懈的競爭……他的隊友場場不同,對手次次轉換,但是,只有一個是始終如一,永遠不變的。

那個與他相互約定終身,絕對不放棄棒球的人。

也許櫻花是助長冥想的產物。

鶯飛草長時節,他透過夭嬈冶艷的花霧,見到彼岸花徑那個淡如秋水的微笑。那樣委婉的弧度太過堅定澄澈,以至於美麗的彷如幻覺。

 

「吾郎?」

睜開眼的時候,突如其來的黑暗讓他有些茫然。

「你一直在說夢話,作惡夢了嗎?」響在耳際的語調就像夢裡那個微笑一般輕柔。

「不……好像是夢到了以前的片段。」

他不適的甩甩頭,伸手揉著隱隱作痛的額間。

吉普森二世微微勾起唇角,溫熱的手掌撫上他的黑髮。

「沒關係的。」蜻蜓點水的吻錯落的灑在他臉頰,「不必逼迫自己那麼急切的想起所有一切。」

「我知道就算我這麼說,你還是沒辦法釋懷。但是,我希望你了解的是,」他瞬也不瞬的望著他,眼神流淌出無與倫比的愛憐,「我喜歡茂野吾郎,現在的,過去的,都沒有差別。」

他的話就像赤道暖流,涓滴傾瀉在他北寒帶的心坎,徹底溫潤了他冰涼無措的情緒。他剎那間眼眶發燙,心坎涌上一股悸動的意念。

他默默回望對方半晌,而後輕輕伸手環住他肩頭,主動貼近那溫柔的唇。

輕淺而生澀的吻就像曇花乍現般美好的令人心悸。

吉普森二世詫異了會,反射性的攬住他深深回吻。突發的親吻像春雨般綿綿密密,在昏暗室內燎燒出一場旖旎火光。

他順勢將吾郎壓倒在床,緩緩解開了他的衣釦。微溫的指尖帶著膜拜的氣息滑落他的肩膀、鎖骨與腰際。而停留在唇上的吻則順著臉頰的弧度,或輕或重的漸次漫延到頸項,鑴琢成花舞的軌跡。

吉普森二世的舉動讓吾郎臉上泛出雲霞紅暈。他深深吐息著,只覺得脈搏很激烈很不規律,而呼吸很沈很重,彼此間交纏壓縮的灼燙氣息讓他思緒朦朧、全身無力。

Joey……」吾郎無意識的呼喚讓吉普森二世猛地清醒過來。

他支起身,看向身下的吾郎的表情。他的黑髮散落成嫵媚的線條,一向純淨的瞳眸已然一片迷濛,頰上暈染出玫瑰色彩,宛如琉璃水面娉婷屹立的皎潔荷蓮,又彷彿清冷夜輝下冉冉綻放的月下之香。極度的純真,卻是極致的魅惑。

他幾乎克制不住。

然而他還是深深吸了口氣,勉力壓下沸騰的心跳。他伸手整理好吾郎的衣襟,隨後熄滅了床頭的夜燈。

Joey?」

「還不是時候。」他把身側的吾郎擁入懷裡,將柔軟的吻遺留在他額際,「等到我真正成為你完整記憶中最重要的存在,才是更進一步的時候。」

 

 

他是被手機鈴聲給喚醒的。

半夢半醒之際,他迷迷糊糊的拾起手機,正想按下接聽鍵時,他突然間驚醒過來。

「我…昨天有開機嗎…」

即使已經確知開機密碼,但為了避免與過往朋友對談所造成的尷尬與困窘,他一向鮮少保持開機狀態。

遲疑良久,在對方的鍥而不舍之下,他終究還是無奈的接聽起來。

「嚇到你了嗎?」熟悉的聲音盈滿耳畔,帶著溫和的寵溺意味。

他鬆了口氣,「是你打開我手機的吧?」

「不好意思,」對方道歉的話語竟異樣的帶著坦然笑意,「你出來一下,吾郎。」

吾郎愣了下,但對方逕自不止歇的繼續說明,「我知道你不認得路,但只要依照我的指示就不會迷路。」

吾郎滿腹疑問,「做什麼呢?」

對方停頓片刻,沒有回答。但下一秒,再次竄入他耳內的聲音卻是誘哄般溫柔婉轉,「不相信我嗎?」

那一瞬,他毫無招架能力。

 

依循著吉普森二世的指引,他見到的是恍如幻境的景緻。

已是深秋,但那姹紫嫣紅的秋菊卻姿意爭妍怒放,繽紛的花海井然有序的順著圓石小徑蜿蜒,直達盡處的小型教堂。

而等候著他的那個人正遙站花徑彼端,看著他優雅的微笑。旭暉的光耀遍怖大千,那樣卓然的身影在煦日疏影的映襯下,竟宛如神祇般美麗而神聖。

他不覺停下腳步,目眩神迷的望著這片綺麗影像。他的沈思太久太久,直到吉普森二世按捺不住過來牽他的手。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吉普森二世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的開口,「雖然這個季節沒有盛爛櫻花,但我想   的秋菊就已經足夠表彰。」

他的話語柔情無限,言外深意隱約而委婉,但吾郎卻是一頭霧水。

吉普森二世沒有為他解答,只是漾開水波般的微笑。他的笑容與以往截然不同的燦爛明朗,吾郎不由得分神了。

無視於他的呆怔,吉普森二世不疾不徐的托起他溫涼的手指,在教堂的悠揚鐘聲中虔誠的為他套入戒指。銀亮的金屬緊緊貼著他的指腹緩緩滑入,承載著一生一世的誓約與執念,一點一點深深鐫刻進他的左胸口。

吾郎再度恍惚了。

吉普森二世為他戴上戒指的舉動無端的令他熟悉且備感懷念。

 

那雙手,修長而又溫柔。拈著銀戒的舉止,優雅沈著。還有吻落他手指的唇瓣溫度,慎重且深情。

音調、語氣、舉止、情感……在在都與眼前的人極度相似。

然而……

 

「怎麼了?」

「不,沒什麼。」

吾郎掩飾性的一笑,低頭撥弄著戒指。但下一秒,他立刻噘起嘴抱怨,「為什麼明明是送給我的戒指,卻要刻上你的名字?!」

「這是當然。」吉普森二世揚起不可一世的笑容,「因為你是屬於我的。」

他伸出雙臂將面前的人密密實實圈入自己的領域,而後傾身親吻那倔強的雙唇。

 

 

這麼多日以來,一向對自己腦海中的潛在印象深信不疑的他,不由自主漸漸有了些許懷疑。

於是,依循著殘留的直覺,他開始翻找起帶過來的所有雜物。

最後,終於在旅行箱的最底層找到了一個陌生的黑色盒子。

當下,他的心跳不自覺的急切起來。

他想不起關於它的一切,卻莫名的害怕它所欲展露的真相。

他屏息良久,而後顫巍巍的打開它。

銀亮的戒指光芒瞬間剌痛了雙眸。

他拈起仔細端詳,發現戒指內圍刻著陌生的字母。

ST?」帶著茫然不解,他反覆試了數次,終於發現它歸屬於左手的無名指。不偏不倚,只容許這個意味深長的領域。

於是他將它輕輕推進指間。

 

上揚的唇暈出如水的柔情,他單膝跪地,由下而上的角度將他羞澀的神情一覽無遺。

帶著溫婉的笑意,他輕輕執起他的手,套上戒指的動作與落在他指上的親吻神聖的宛如立誓。

 

他微微有點恍惚。

定了定神,他開始翻檢起盒子。終於在放置戒指的海綿底層發現一張卡片。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一剎那,他幾乎忘了呼吸。

 

──「我一直相信,只要我繼續打球,一定會在某一刻、某一個地方,和你再度相遇。」

──「我最想接的,一直都只有你的球。比起被三振的不甘,無法接到你的球才會讓我更加懊悔。」

──「我是為了接你的球,才會選擇捕手的位置。你是我踏入棒球世界的原點,也是終點。」

──「此生此世,我唯一想傾心守護的,只有你的快樂。所以,請允許我,成為你一生的歸途。」

 

所有的記憶完全失控脫序,回憶的潮水直接而劇烈的衝破他的理智。

他突然一陣暈眩,迷濛之中他重重撞上身側的書櫃,放置內層的厚重書籍應聲掉落,銳利的稜角在他手臂劃上深深傷口。

血色瞬間汩汨流出,但他沒有在意。

這一刻,埋藏在他意識罅隙中許久許久的名字,終於尋訪到了出口,就這麼一點一滴的漫溢出來,浸透了整個世界。

 

佐藤壽也。

那個最靠近他心坎的人。

 

「你不知道嗎?左手的無名指是雙手中最靠近心臟的部分。我希望能成為最接近你真心的存在。」

不同於吉普森二世的霸氣強勢,他的話語柔軟平和,卻仍然有一種銘肌鏤骨的深刻。

那是只屬於他對自己的,不同於一般的真摯與執著。

 

他終於完全明白了。

那個真真正正帶著溫柔的神情看著他,以柔軟的音調呼喚他,用寬厚的守護包容他所有任性魯莽舉止的人,是佐藤壽也。

不是吉普森二世。

「我……怎麼會錯得這麼徹底?」

他失神的滑落地面。

 

「怎麼了?吾郎?」房外的吉普森二世一臉慌亂的闖了進來。

他的目光掠過凌亂的地面、七零八落的書籍,最後牢牢停留在他手臂上的傷口。

他神色一凜,隨即俐落的找出醫藥箱替他包紮。

「怎麼這麼不小心?」他的語氣帶著顯形於色的擔憂與綿密的溫情。

察覺到對方微微的顫抖,於是他抬起頭,柔聲輕問,「很痛嗎?」

吾郎無言的點頭。

「很痛。」他伸手撫上心口,淚盈於睫,「真的很痛。」

他的嗓音蘊含著刻骨銘心的疼痛,沈入清冷的夜闌中,最後滲入深深深深的心底。

 

 

他終於從悠遠漫長的夢中甦醒。南柯乍醒的這天,陽光兀自晴朗,雨水依舊細緻,微風仍然清澈,世界沒有改變,但他的心卻再也難於回歸最初。

年年月月花相似,然而,歲歲年年人已不同。

 

吉普森二世疑惑的發現吾郎的悶悶不樂。

「最近是怎麼了?」他撫上他愁眉不展的容顏。

他感覺有些納悶。手心裡縈繞的溫度沒有改變,氣息也沒有不同,但人不一樣了,他不再神采奕奕,不再樂觀開朗,不再對他展露毫無雜質的微笑。

吾郎筆直的凝望他半晌,眉宇之間一片悵惘,「你擔心我嗎?」

吉普森二世怔了會,有些錯愕,「吾郎?」

「為什麼要擔心我?」他眸中閃過悽然色彩,言語莫名的夾帶若有似無的控訴,「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溫柔?」

聞言,吉普森二世深深皺起眉,「我所有的言行舉止、我的心情,難道你不明白嗎?」

不,他很明白。正因為明白,才會如此無所適從,難以自遣。

他不覺衝口而出,「我們原本就是這麼相處的嗎?」

「什麼?」

他垂下頭,阻絕了對方探究的眼光。

他突然有些泫然欲泣。

他很想很想問他,為什麼要對他微笑,為什麼要走到他面前,為什麼要給予他牽掛與慕戀,為什麼……要給他幸福。

如果沒有跨越界線,那麼,他還會是只屬於佐藤壽也唯一的牽繫,吉普森二世還會是平時吵吵鬧鬧但實則惺惺相惜的對手與朋友,一切都不會改變。

「你到底在想什麼?有什麼事是不能告訴我的嗎?」吾郎多愁善感的語調讓他頗覺異樣,他想看向吾郎的瞳眸,但對方卻只是死死別過臉,不發一語。

他剎時一陣心痛,「你……不相信我嗎?」

吾郎胸口流轉過歉然的不捨,但他依然沒有回頭。

他不想見到吉普森二世關愛的眸光,也不想見到他黯然神傷的表情。他深深閉上眼。他沒有看到,沒有聽見,沒有感覺,沒有發現。

沒有人會受傷,沒有人會悲痛。

 

 

他的心情陷入了五月梅雨般的低迷,任憑吉普森二世如何千方百計逗他開心,依舊難以起色。

吉普森二世幾乎無能為力了,「既然在這裡不快樂,那……你想回日本嗎?」

「不行……」他心神不定的開口,「我現在沒辦法回去。」

他一向是坦然直率面對挑戰的人,但是,只有這一次,他左右為難的逃避了。

他臉色蒼白的緊緊偎向那個曾經給予他源源不絕倚靠的體溫。

吉普森二世沒有再開口,只是看著他的表情,透露出一股若有所思的深沈。

 

 

於是,當他終於面對面見到記憶裡真正牽掛的那個人時,他愣神了許久,幾乎難以言語。

他的從容姿態,他的優雅微笑,他的溫柔眼神,還有他喚他名字的繾綣語氣,都與他回憶深處的一模一樣,親切溫馨,卻恍如隔世。

「對不起,我應該更早過來的,但因為巨仁隊進入季後賽,我完全抽不開身。不過,」他的手自然的撫上他的臉頰,溫度依舊,「你看起來氣色很好。」

而後,他頓了下,稍帶顧慮的開口,「知道我是誰嗎?」

「壽。」

他的呼喚依然蘊含著昔時的親暱,壽也於是溫柔的微笑起來,「想起來了?吾郎。」

他點點頭。

「那麼,可以和我出去一下嗎?」

他再度點頭。

壽也正詫異於他異於尋常的安靜,吾郎隨即開口,「我跟Joey說一聲。」

Joey

壽也心下驀然流竄過一絲莫名的不安。

 

站在門邊,他就像是格格不入的第三者般,無能為力的旁觀著兩人別具默契的互動。

他看著吉普森二世熟練的幫吾郎披上外套的舉止,看著他體貼的替吾郎繫好衣領、袖口的心思,看著他對吾郎那細細叮囑的神情。

間隔太遠,他聽不清吉普森二世話語的內容,但那呵護備至的動作卻真真實實的傳遞出旁人難以介入的親密。

那明明應該是只屬於他的權限和領域啊。

微細的不安漸漸發酵成揮之不去的忐忑。

 

 

他們踩踏著秋季遺留的落葉前進。

如同以往那麼多時日的相處般,兩人並肩同行。

於是壽也習慣性的握住那個熟稔的溫度。

指間傳來的金屬觸感頓時讓他愉悅了起來,「你戴上戒指了?原本不是說會影響投球手感所以收起來的嗎?」他攜著他的手指湊近眼前。

但下一秒,「這是……」他的表情驟變,眼神充斥著錯愕與震驚。

吾郎幾番躊躇,才略帶猶豫的開口,「這是Joey……不,吉普森二世的戒指。」

壽也微怔了下,有些小心翼翼的反問,「你……是這麼叫他的?」

不是昔日清楚保持著普通朋友距離的Junior,也不是如同熟稔死黨般的Joe,而是與對他的稱呼同等意涵,極度親近且別具深意的名詞。

沒有錯看吾郎頰上一閃而逝的淡淡緋紅,壽也努力保持淡然,「那麼,我送給你的戒指呢?」

吾郎沈默片刻,欲言又止,「我放在行李箱內,回去後……就還給你。」

心底的忐忑終於擴散成一片海洋。

他開口,帶著無法置信的詫異與不解,「什麼意思?你戴著他的戒指,卻將它還給我?」

「對不起,」吾郎的眼神陡然浮現出沈重的悲哀,「我再也沒辦法戴你的戒指了。」

──我已經不是完全屬於你的茂野吾郎了。

壽也剎那間呼吸一窒,幾度難以言語。

他深深吸了口氣,勉強壓下心頭的起伏思潮,力持鎮定的要求,「讓我看看你的手機。」

吾郎有些疑惑,但仍順從的將手機遞過去。

壽也默默查看半晌,在見到螢幕上吾郎對他的特殊稱謂之際,終於還是難以克制的一陣激盪。

「你不記得這個了嗎?」

吾郎的眸前清晰浮現出兩個字母。

那個直到他恢復記憶前始終百思不得其解的代號。

PG

Platycodon Grandiflorus

桔梗。

「……永恆不變的…真心。」他不自覺的悄聲低喃。

這就是壽也送給他的戒指上鏤刻花紋所隱含的真正深意。

 

那天,壽也以平靜委婉但絕對真誠的表述安撫了他對於戒指內刻之名的抱怨,「你不知道嗎?左手的無名指是雙手中最靠近心臟的部分,而我希望能成為最接近你真心的存在。」

這般毫無雜質的真實讓他不知所措的暈紅雙頰。

不敢正視壽也那帶著若有似無誘惑成分的深沈眸光,「那這個花紋又是什麼?」他藉故轉移話題。

壽也的微笑頓時加深了,「Platycodon Grandiflorus,是我對你生死不渝的保證。」

吾郎愣了半晌,而後略帶羞澀的笑了。

「那麼,這是我的回答。」

他拿出手機,輸入字母後,遞給壽也。

看著螢幕上顯示的名稱,壽也心滿意足的揚起唇角。

──你也是我此生唯一的思慕。

那是不善於表露心跡的自己,給予壽也間接曲折且極度隱約但卻是同等質量的承諾。

 

然而,那樣美麗的誓言太過堅貞,如今思及卻格格不入般諷刺。

「我們之間的約定依然真實存在,不是嗎?」壽也顫聲開口,「難道……你不記得了?」

吾郎淒涼的搖搖頭。

「我喜歡你,壽,你一直是我心裡非常重要的人。」但是,再也不是傾慕,再也不是眷戀,再也……不是愛。

他的回應輕微而軟弱,帶著無與倫比的歉疚,但那無法轉寰的絕對意味卻完全不容置疑,犀利如刃、冷漠似雪。

他的心開始漸漸下沈,涼冷如冰。

眼前的人,在人生初始就與他結下不解緣份,這個占據了他生命最重要篇章的對象,如今卻一臉決然的站在他面前,篤定的訴說著一場無情的別離。然而,他的存在早已深深融入血流脈息,硬生抽離之際,只會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徹骨。

壽也心下猛地泛起一股難以自遣的不甘。

這麼長遠的日子以來,他一直在追逐他的笑容與目光,像微風流連白雲般執著,像落花依戀流水般真摯,像迎陽花盼望煦日般深情。吾郎的世界除了棒球一無所知,而他用悉心融化他的遲鈍,用真情開導他的懵懂,用溫柔啟蒙他的情感,這個他費盡心思掌握,彼此承諾相守一生的人,卻在他面前殘忍的宣告一切事過境遷。

他不甘心。他不想放手,絕對不放手。

他突然激動起來。

他不容分說的緊緊扣住他手腕,將他拉進懷裡,把所有未竟的言語深深埋入糾纏的吻。

吾郎驚訝的張大雙眼。

這場久違的親密互動完全沒有體貼,沒有愛戀,沒有思念,沒有繾綣。

那樣傷心的、沈痛的、苦澀的、失落的吻,蘊藏著難以釋懷的淒涼,酸楚得他幾乎掉淚。與以往的柔情蜜意、小心翼翼截然不同,激烈的唇舌交纏徹底席捲他所有的知覺與心跳,讓他覺得彷彿溺斃在無邊無際的深海那般無助。

但吾郎沒有反抗。

只有這個人,這個幾乎是他生活重心,與他的步履極度密合,曾經是最接近他左胸口的人,是他這一輩子最不想傷害、最無法割捨的人。

然而,在命運的誤導下他身不由己,是記憶的遞嬗讓他的心滄海桑田、乾坤變易,他再也不是當初的茂野吾郎了。

 

壽也終於悵然的鬆手。

懷中的人沒有排斥他的親吻。

交疊的體溫、唇舌的觸感、溫潤的氣息,都與以往一模一樣般熟悉備至,只是,那自始至終完全沒有回應的動作已然充分表現出他的義無反顧。

他目不轉瞬的凝視他,深沈的碧眸泛出無盡的悽測傷痛,「我不懂,如果是失憶的你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明明已經回憶起屬於我們的一切,為什麼還要拒絕我?」

「對不起,可是……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他看著他,淚水盈眶,「因為……我愛上吉普森二世了。」

他的世界在那一剎那灰飛煙滅。

他站在朗朗晴空下,心灰意冷的看著自己的吐息在秋風中暈開淒涼的白霧。

不是冬天,但那樣絕望孤寂的冰冷卻牢牢禁錮他的周身,凝固思緒、凍結感情,帶著難以逃脫的錐心剌骨,狂妄淹沒他的心跳,雪虐風饕一般,剝奪他所有呼吸的權利。

「為什麼?」沈默良久,壽也滄涼的失笑出聲。

「為什麼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卻如此輕而易舉的在一個月內被他人取代?」他伸手掩住沈痛的表情,「我真是不明白。」

吾郎停頓良久,有些期艾的開口,「壽,也許……是命運讓我們錯過。你們的眼神和語氣太過相似,所以,正因為我依賴你、思念你,才會完全無法抵抗的接受他。」

壽也完全無語了。

他的拒絕再如何疼痛砥礪,都不如確知實情的這刻心碎神傷。對他而言,這才是最為殘酷、最為諷刺的真相。

這一個月的錯過,竟然更甚一生。

 

兩人在秋風裡默默對視了許久許久。

他就這麼凝望著他,看著他的堅定決然,在彼此之間擴散成一道鴻溝,而他的笑容漸漸成為他永遠無法企及的彼岸。

壽也終於絕望的閉上眸。

他再也無力回天。

曲終人散之際,縱然無法割捨,即使流連不忍,依究只能無奈作別。原來這場傾盡所有的思慕,注定只能是他生命過境的風景。

「既然如此…」面對他泫然欲泣的容顏,壽也終於還是情不自禁的伸手撫慰。指尖傳來的熟悉觸感,是他往後只能做為回憶的,最後所擁有的溫情。

「不許你用這種表情離開我。」他勉強揚起微笑,那樣一字一頓的語氣彷彿是間接的默允,卻又像是變相的執著,「如果你想待在他身邊,就必須永遠保持笑容。否則我絕對不會放手。」

吾郎深深怔住了。糾結眼眶多時的氤氳水氣終於無法抑制的滑落。承載著無可奈何的憂傷與遺憾,在風中凋散成零落淚花。

面對他的溫柔成全,他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無聲無息的任憑淚水將眼前曾經刻骨銘心的容顏模糊成再也難以握守的溫度。那雙憐惜的手在他臉頰輕柔安撫擦拭,但他卻依然毫無辦法克制漫溢的惆悵。

他不是個容易流淚的人,對他而言,哭泣是軟弱的表徵,是對於無能為力的自己的嘲諷,但是,只有這次,就讓他用純潔剔透的真心來祭奠這段彌足珍貴卻又不得不割捨而去的情感。

 

 

回到住處,吾郎一開門,卻見到在沙發前悠然的看著比賽的吉普森二世。

他想開口喚他,卻突然覺得骨鯁在喉

聽到聲響的吉普森二世回過頭來,優雅的邁開步伐靠近他。面對著對方極度自然的眼神,吾郎不自覺的低下頭閃避他的目光。

一陣熟悉的氣息迎面撲來,吉普森二世伸手抬起他的臉龐。

他審視吾郎的表情半晌,「你哭過了?」

隨後他淡淡一笑,口吻如常,「哭什麼呢?就算你最後的選擇不是我,我也不會怪你的。」

他的眸子沈鬱悽涼,但口氣卻一如既往的溫柔。

吾郎猛然間心底一陣激盪。

原來所有的事實,他早已心知肚明

他以為自己隱藏的足夠徹底,但沒想到他的言行舉止、思想情感都分毫不差的一一被掌握在他心上。

──我這輩子唯一想守候的,就只有你的一切。

正如同他所給予自己的保證,他用瞭如指掌的關切與毫無止歇的體諒構築成恆久不變的誓言。

他靠向他懷裡,將泫然欲泣的表情埋入那個熟悉的溫度,而後伸出雙手,用盡一生的力道去緊緊抓住這個讓他深深牽念的人。

「沒有,沒有別人。我所有思想與感情的歸屬,就只有你。」

吉普森二世愣了下,未及反應,眼角餘光卻先見到站立門邊的壽也輕輕向他頷首示意,而後悄然離去。

他嘆了口氣。

猶豫半晌,最終仍是微笑著,伸手撫上懷裡的人的黑髮,回應對方此生不渝的擁抱。

 

 

飛機在晴空下冉冉昇起,平滑的雙翼承載著萬千的祝福與祈願,也帶走無數的思念懷想。藍天下的白雲千姿百態、瞬息萬變,就像一場海市蜃樓的興起與結束。

 

吉普森二世佇立在川流不息的候機大廳,面對著眼前表面上已然雲淡風清的人。

「不好意思,我只有搭機前的時間可以和你談一下。」壽也看著對方,神色冷靜平和。

「不會。」吉普森二世沈穩的回應,「你刻意不讓吾郎過來,是要跟我說他的事吧?」

「是的。不過我想我不必說太多,你對他的瞭解不會比我遜色,我只有一句話,」壽也看著他,鄭重的請託,「吾郎……就交給你了。」

預料之外的反應讓吉普森二世有些錯愕。

雖然這段感情的錯向也是他始料未及,然而,追根究柢,是他的導致現下難以轉寰的結果。

雖然沒有放手的意念,但看著對方絕望的表情,吉普森二世還是有些歉然,「很抱歉。」

壽也愣了一下,隨即苦澀的笑了。

「不,沒有誰對誰錯。這段期間一直是你陪在他身邊,幫助他,照顧他。是我太過自信,忽略了感情的不安與敏感。」他的眸光帶著芳菲落盡的悲涼,「他一直是我心坎上最牽掛的人,但是,從今以後這就是專屬於你的權利了。」

吉普森二世沒有回應。感情原本就不是由他人託付或讓予而能成就的,他的保證對對方來說更不會具備任何約束力。

他們彼此雙方都明白,這只是一種不得不放手的,一種形式上的委婉說辭。

半晌,他開口打破沈默。「以我的立場來說,這東西原本不該由我交給你,但吾郎覺得你不會想再見到他,所以才拜託我。」

見到熟悉的黑盒,壽也愣了下,停頓片刻,他才無言的伸手接過。

指尖接觸到的那個瞬間,就像是一場時光洪流的逆襲。往事一幕幕無法遏抑的在他腦海中紛飛,他與他的初遇,他與他的夢想,他與他的相守,還有他與他的不渝約定。那樣孩子氣的,任性的,害羞的…..他最最深愛的面容……歷歷在目,但都已成過去。

「這個笨蛋….我怎麼可能會不想見他….」他低低的笑出聲,帶著憂傷的呢喃輕語。

「那麼,就跟他說清楚,別讓他難過。」

聞言,壽也定定的審視吉普森二世好一陣子,「你願意讓我再見他?」

吉普森二世笑了,氣定神閒且毫無顧念,「當然,我絕對不希望他的生活如此狹隘。他的世界原本就不應該只有我的存在,過去是,現在也是,未來更是。」

壽也的目光瞬間犀利起來,「你不擔心我這個前車之鑑?」

吉普森二世的表情依舊沒有改變,那是只有絕對自信與把握的姿態,「我給他自由,但並不代表我會讓他的自由超出我的掌控。」

壽也怔忡片刻。最後,他自嘲的嘆了口氣。「沒錯。」

在這段感情中,他犯的致命錯誤,就是讓吾郎的思想、感情、認知遠遠脫離他的守候。

壽也總算完全清楚了,他與吉普森二世兩人之間個性的歧異處。

他強勢,他霸氣,他獨斷,但卻又絕對柔軟,絕對執著,專情不二。

這是與他所給予吾郎的優柔寡斷的溫柔,截然不同的存在。

「那麼,請轉告吾郎,我再和他聯絡。」不待對方反應,他旋即轉身。

他慢慢走向登機艙。

一步一步,緩緩遠離這個不屬於他的國家,不屬於他的感情,不屬於他的人。

終究,他必須把他這一生最牽掛的人遺留在此。

他用力攢緊了手裡的盒子,然後望著晴朗無雲的天空,露出一抹花開荼靡的淒涼微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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